萍儿有朋友来泉州,盛情邀我共赴盛宴。她说此宴天上绝无,人间仅有,鼓动得我心向往之。车如一尾喝醉的鱼,穿过闹市区,驶过城乡接合部,最后拐进远郊深山。一行人一脸狐疑,萍儿秘而不宣,只在我们再三追问后笑着打包票,保准你们不虚此行!
一番鹅行鸭步,抵达丰州后山。青山辉映,绿水环行,一座茅草屋坐落在谷地,芳草鲜美、落英缤纷。屋前停靠许多座驾,车前人群熙攘,笑声载道。原来,人人都为一碗香到缠牙的柴火饭不远而来。
果不其然,这一餐我们大快朵颐。米粒细软,柴火味呼之欲出,临走前没忍住打包带走一份,典型的吃饱“兜”着走。车子启动时,回望茅草屋下渐渐远去的老灶台,昔年徐徐升腾的袅袅炊烟,瞬间在我眼前重现。
提及灶台,生于改革开放初期的农家子女一定不陌生。那年月,农家户户有个砖石堆砌的大灶。我家灶上大鼎小锅分布合理,一支高高竖起的烟筒直冲屋顶。逢年过节,阿嬷会郑重其事地给烟筒换上红艳艳的春联,叫“司命灶君”。灶台是阿嬷的天下,她的眼花了,耳朵也不好使了,但只要站到灶前,便有指点江山的气势。燃火、热油、爆葱花,阿嬷粗糙皲裂的手总能很快制作一盘色香味俱全来。最让我念念不忘的,是阿嬷用柴火灶烧出来的饭。
很多年之后,当我吃过大江南北多种多样的美食,最难忘的,仍是阿嬷的柴火饭。灶台上锅在冒泡,“咕噜咕噜”响,明明只是简单的白米饭,有时还要扔上一把晒干的番薯丝,但饭香仍像长了手脚,肆无忌惮地扑上来。阿嬷一边往灶膛添柴,一边慈眉善目地叫住我,喳某仔莫走开,有好料呷!其实阿嬷不叫,我的双脚已然生了根,阿嬷的“好料”是锅巴,柴火烧的锅底结了厚厚一层,略微加点火候,嚼在嘴里,又脆又香。那时候,爸的工资微薄,妈只是普通劳动妇女,要养活一家八口人不容易,于是除了柴火饭里扔番薯丝,一到饭点,爸妈总要私下先喊住我们姐弟,你们小,将来好吃的多了去,留出来让你阿公阿嬷吃!多年之后,每每想起拮据岁月爸妈爱意满满的叮咛,总几近泪目。
后来有了煤炉,阿嬷叫它“大脾气的锵喳某”。“锵喳某”生火时很让人着急,若不小心熄了火,重新燃煤颇费时费力。冷风朔气的清早,爸要上班,妈要出工,我们姐弟要上学,纵使再好脾气的阿嬷,也要火急火燎扔弃儿一般地扔了煤炉,煮饭夹生不熟,好好的锅都蚀坏了,一点也比不上我的“大灶康” !她便重又拾起了她的柴火灶,我也因此多吃了几年柴火饭。直到上个世纪九十年代末,电磁炉和液化气在烹煮中平分秋色,高压锅彻底替代了柴火灶。
新世纪时,我家乔迁新居。妈燕衔泥一般,给新厨房添置了电磁炉、电饭煲和电压力锅,干净的橱柜上方,抽油烟机快速运转。家有来客,一应炊具齐上阵,只听得一通乱响,饭菜很快上了桌。比起旧年月吃一碗白米饭都要小心翼翼,餐桌上的酸甜辣咸鲜样样俱全。好日子在改革开放的步伐里浸了蜜,然而嚼进嘴里的五味,总觉得似乎少了什么一样。
直到萍儿带我们吃过柴火饭,我才醍醐灌顶。改革开放以来,物阜民丰,家家生活有了大改善,餐桌就是最好的晴雨表。瓜果菜蔬鱼肉蛋肥了裤腰,粗粮登场,要营养均衡,要吃得健康。“久在樊笼里,复得返自然”,此时,几乎被时光遗忘的柴火饭如王者归来。之后几次,我呼朋引伴光临郊区的茅草屋,满足了对旧念想的口腹之欲。
想来我已故去的阿嬷,她若知道曾最普通的柴火饭,而今在农家饭馆里唱主角,她铁定得笑眯了眼说,改革开放四十年,古城旧貌换新颜,吃甜忆苦,好日子是柴火灶里爆花生米,蹦着跳着,岁月也跟着人笑出声来!
(作者系福建师范大学华体会平台_华体会(中国)教师)
媒体来源:泉州晚报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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